韩国电影开花,奉俊昊结果
作者:王小笨
在摄像机镜头面前,奉俊昊不停地展示着手里的金棕榈,嘴里说“我忍不住去摸它”,像个孩子一样。
他的电影梦也是从孩提时代就开始的。上台领金棕榈的时候,他说,“我就是在12岁的时候下决心当导演的”,然后他摸了一下发酸的鼻子,手放在了金棕榈奖座,“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亲手触摸到这奖杯”。
奉俊昊有理由如此激动。他凭借《寄生虫》拿到的这座金棕榈,是韩国在72届戛纳电影节历史上拿到的第一座,此前林权泽凭借《醉画仙》拿到的最佳导演和朴赞郁凭借《老男孩》拿到的评审团大奖,是最接近的两次。
连韩国总统文在寅都亲自发文祝贺奉俊昊,文在寅说“这是无上的荣耀,我和珍惜我国电影的国民们一同分享获奖的喜悦。”
可是奉俊昊并没有贪功。他想起了2006年自己去看金绮泳导演的作品回顾展,那时候他就发现有很多法国观众是金绮泳的影迷,所以奉俊昊会说,虽然他是第一个获得金棕榈的韩国人,但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获奖的。
今年是韩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。不过就国际影坛地位来说,和邻国日本乃至中国相比,韩国电影的起点都算是低的。他们曾经是好莱坞类型片最忠实的学徒,因此长期无法获得足够的认可。
但在最近两年,韩国电影赢得了世界的尊重,去年李沧东的《燃烧》刷新了戛纳场刊历史最高评分,今年奉俊昊就创造了历史。
这当然是这位自称“电影宅男,电影极客,电影怪咖”的导演个人的成功,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韩国电影的胜利。
文在寅总统的文章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对,“珍惜我国电影的国民”。
2018年韩国电影市场观影总人次达到2.16亿,这已经是韩国连续第6年观影人次超过2亿,考虑到韩国5100万的总人口,这个观影人次足以显示出韩国人对电影的热爱。
尤其是本土电影,观影人次排名前十的韩国电影观影人次均超过340万人次,观影人次第一的《与神同行:因与缘》更是在整个东亚地区引发观影热潮。
但韩国电影也曾经面临过极其危险的境地。1998年韩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,宣布开放外国电影配额。开放配额意味着好莱坞电影将以倾销的姿态进入韩国,冲垮韩国本土电影。后来拿到戛纳影后的全度妍不无悲情地说,“以后我们还能看什么,听什么,感受什么?什么都换不了韩国文化。”
电影人决定行动起来,他们走上街头。在首尔光华门前,7位导演剃了光头,怀抱自己的遗像,以示抗议。这场行动被称为“光头运动”,这七位导演后来都成了韩国电影的中流砥柱,其中就有为韩国拿到威尼斯金狮奖的金基德和《燃烧》的导演李沧东。
7位导演光头抗议的画面,成为韩国电影崛起的标志,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世界各国抵抗好莱坞,捍卫民族电影的决心。
这种反抗很快转变成了行动。1年之后姜帝圭导演的《生死谍变》上映,这部电影成功挑起了韩国的民族主义情绪,创造了620万人次的观影纪录。它打败的正好是1年前上映的好莱坞巨制《泰坦尼克号》,这艘横扫全球的电影巨轮在韩国撞上了又一座冰山。
虽然严格来说《生死谍变》完全照搬了好莱坞的叙事模式和动作创意,但姜帝圭在创作过程中,就带着浓烈的复仇恨意,毕竟光头运动中他也是7位导演之一,他曾直白地说过,“韩国电影就要死了”。
《生死谍变》
这种恨意并不独属于姜帝圭。恨是植根于整个大韩民族的文化心理特征,它来自于民族灾难,亡国之恨,阶级之恨,分裂之恨,种种负面情绪在韩国社会不断累积。
后来这种恨意也成了贯穿奉俊昊所有电影的某种精神内核。
光头运动爆发的那一年,奉俊昊开始拍摄自己的导演处女作《绑架门口狗》。奉俊昊是学社会学出身的,但他后来进入韩国电影研究院深造,拍出了20世纪90年代韩国最出色的短片《支离破碎》。
《绑架门口狗》
2000年前后韩国经济飞速发展,但《绑架门口狗》成功捕捉到了韩国人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之间存在的巨大断层,直接展现出病态社会对人性的压抑。
那时候奉俊昊有一个朴素的愿望,“用现实生活作为元素,拍摄一部比类型电影还有趣,更加娱乐化的电影。”
《绑架门口狗》做到了。
只不过在韩国,拍社会现实并不是一直被允许的。
1973年,为了维护独裁统治,朴正熙修改宪法,连任总统,建立了所谓的维新政府,维新政府的一项重要举措就是加强意识形态的宣传。
加强意识形态宣传落到电影中就是严厉的审查制度。
文化部门很快行动起来,每年他们都会发布《电影政策措施》,措施的第一条永远都是每部影片都应该宣传维新思想。维新思想都是好词,比如鼓励民族认同、国家统一、爱国主义和进步思想。
但好词不一定有好用,那时候只要是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社会的电影基本都过不了审,那个时期被称为韩国电影的黑暗年代。
所以奉俊昊小时候其实看不到什么像样的韩国电影。他12岁爱上电影的时候,都是熬夜看 AFKN(为驻韩美军播放的电视频道)上放的午夜场美国电影,比如科波拉,比如斯皮尔伯格。
巧合的是后来昆汀曾评价奉俊昊是“70年代的斯皮尔伯格”,可见那些电影对他的影响之深。
甚至在奉俊昊的青少年时期,韩国电影银幕上占据主流的一度是情色电影,因为1983年韩国政府废除了对公开表现性内容影片的审查。食色性也这些人本需求,一下子激发起了韩国观众对国产片中情色内容的好奇心。
直到1993年,时任总统金泳三在总统年度报告中提到,好莱坞大片《侏罗纪公园》的收益相当于卖出150万台现代索纳塔汽车所获得的利润,韩国由此引入了文化产业的概念。
那一年奉俊昊刚好大学毕业,他和朋友一起创立自己的电影社团黄门,可以说他的个人奋斗一下子撞上了韩国电影的历史进程。
1997年金大中政府正式提出“文化立国”的策略,随后电影审查制度就被彻底废除,取而代之的是电影分级制度,同时电影产业成为了政府重点扶持对象,允许风投进入并享受减税政策。
这一系列举措让韩国电影进入了高速发展的通道。
第二年奉俊昊就在自己结婚时所住的公寓里,拍出了《绑架门口狗》。虽然《绑架门口狗》做到了奉俊昊想要的效果,但在韩国国内的反响并不好。
好在由于有宏观政策的扶植,奉俊昊在拍摄自己的第二部电影时,依然能够获得足够的资金支持。于是就有了那部2003年韩国电影票房冠军,无数人心目中的韩影历史最佳-《杀人回忆》。
《杀人回忆》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场景是灯火管制。
那是奉俊昊对于八十年代的印象,那时候为了防止敌人在夜晚偷袭,城市、工矿区、交通线的灯光全部要熄灭,“就像是人造的黑暗一样”。
如果说过往的韩国电影经历了漫长的人造黑暗时期,那2003-04年就是点亮这场黑暗的火把。
《杀人回忆》
那一年,奉俊昊拍出了《杀人回忆》,朴赞郁的《老男孩》在戛纳拿到评审团大奖,金基德凭借《空房间》获得威尼斯最佳导演。韩国电影在国际影坛赢得集体声望,这一批导演也被誉为韩国电影新浪潮。
李沧东曾经给戛纳电影节官网写过一篇文章,名字叫《韩国电影:阿里郎的传人》,他讲到这些韩国导演的一个共同特点,“他们一直致力于通过影片来表达民声和韩国民众的情感与希望。”
奉俊昊是学社会学出身的,虽然他老是强调自己上学的时候没有怎么好好学习,时间都用来看电影了,但在奉俊昊的电影里,你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对韩国社会整体以及底层的关注,和带有精英视角的关怀。
底层这个概念最早来自于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安东尼奥·葛兰西,他在著作《狱中札记》中首次提出这一概念。底层是产生恨感情绪的首要人物,他们远离权力,经济困难,生活压抑,需要借助某种方式将恨释放出来。
这种释放带来了韩国电影的另一个关键特征-极端性。在接受多伦多电影节采访的时候,奉俊昊曾解释过这种现象。
他说韩国社会就处在不断的动荡之中,一件件大事不断发生,“我们生活在如此戏剧性的环境里,社会是混乱的,历史又是如此的躁动,我们在无意识中就会受到现实的影响。”
他以辣酱和酒作比,他说韩国人哪怕在吃墨西哥菜的时候,也会加辣酱,“因为我们受得了这种热辣”,韩国人还喝太多的酒,“每天都有硬核酒局”。社会中的一切都是极端的,于是电影也是极端的。
但在另一方面,韩国的文化又是极其开放的,他们对西方文化的接受度在东亚各国中是最高的,民众中信仰基督教的比例甚至高达30%。这让奉俊昊在赴美拍摄《雪国列车》和《玉子》时,也不会产生文化转换上的不适,反而会有一种微妙的文化融合感。
就在这种极端的社会环境加上自由开放的文化氛围中,韩国导演们不断汲取新的创作灵感,创作出让世界影坛震惊的韩国电影。
《寄生虫》
拍摄完《寄生虫》之后,奉俊昊曾接受韩国媒体采访,他觉得《寄生虫》是一部充满了韩国特色细节,非常韩国式的电影,“但同时也有全世界所处同一境地的当今时代非常普遍的问题”。这大概就是韩国电影人已经彻底摸到了世界脉搏的现实吧。
这个时候不免会想到我们自己,虽然相比于韩国,我们早在1993年就已经拿过了金棕榈,但就看这几年的电影发展和文化大环境,我们似乎离下一个金棕榈已经渐行渐远了。
短时间内韩国电影依然没有办法以正常的渠道进入中国,但韩国电影对于我们的影响又无处不在,只是如果一切都停留在买版权翻拍,剧本原样复制,最后除了诞生一句“今晚全场消费由赵公子买单”这样的网络流行语,就什么也留不下了。
不夸张地说,奉俊昊的《杀人回忆》是一代中国新导演的电影启蒙,很多人憋着一口气想在处女作就拍出自己的《杀人回忆》,但往往天差地远。
对照一下韩国,他们有涌动的社会现实,自由的创作环境,政府全力的政策支持,完善的人才梯队建设,对各种类型片都足够包容的观众,一个个条件都摆在那里。这些条件里我们有什么,缺什么,不言自明。
所以现在你觉得我们离产生自己的奉俊昊,到底还有多远?
部分参考资料:
《韩国电影:历史、反抗与民主的想象》-闵应畯、朱真淑、郭汉周、金虎
《奉俊昊导演艺术研究》-朱笑颜
《“ 恨” 文化视阈下的奉俊昊电影研究》-何静、夏颖
《奉俊昊电影的叙事与文化思索》-夏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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